整整10畝稻田,一個67歲的老人,咋割?
瞇眼望著金黃的稻田,戴啟樓卻一臉輕松:“我老頭子一個人收割足夠。”
老戴是江蘇省射陽縣海河鎮三河村農民。擱兩年前,老戴一到收獲季節就犯愁:兒子兩口子在外打工,老伴身體又不好,他一個人四處找人幫忙收割不說,更鬧心的是,滿地秸稈往哪里堆。“那一年,鄰居在地里燒秸稈,就隔一條小水溝,差點沒把我家的稻田給燒了。”老戴現在想起都有些后怕。
今年好了,不但收割輕松了,秸稈也再不用焚燒了。因為,從去年開始,老戴的村子實行了“聯耕聯種”。
射陽的“聯耕聯種”,破解了中國農村屢見不鮮的一種困局:一群五六十歲的老人,在各家幾畝零散的玉米地里、稻田里忙著收割,子女和孫輩們則早已遠離土地,在遠方的城市里打工掙錢……
地該怎么種?
擺在農民面前的路大致有兩條:一是多年來的家庭分散經營,最多只能借助小型農機;一是土地流轉給大戶或企業去規模經營,自己收取租金。
發展現代農業必須向規模要競爭力,第二條路自然而然地成為很多地方轉變農業發展方式的主渠道。
然而,幾千年來沉淀在農民心底的土地情結,令眾多農民尤其是中老年農民存在“惜地”心理,加上土地流轉中一些損害農民利益情況的影響,很多農民依然固守著分散經營的傳統模式。在農業大縣射陽,160萬畝的耕地,多年來土地流轉的面積只有25萬畝。
有沒有第三條道路,讓農民既可以不流轉土地,又可以分享規模經營之利?
射陽縣為此探索了3年,探索出“聯耕聯種”模式:一家家分散的土地,拆除田埂后連起來,聯合實行大農機作業,基本實現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規模化經營。
看似簡單的做法背后,卻是對我國農村土地經營由“散”到“統”的重大突破。
“三農”問題專家賀雪峰評價:“射陽聯耕聯種實現了分散農民為主體的農業現代化,它將推動中國農業一次新飛躍!”
中央農辦有關負責人表示:聯耕聯種既保留了千萬農民家庭經營的內核,又得到了農戶間聯合合作的好處,有效發揮土地規模化、集約化的優勢,為我國6.2億畝平原宜耕耕地提供了可借鑒的經驗。
無心插柳
劉古成他們沒想到,自己的小小創造,竟引起縣農委的關注
與當年安徽鳳陽小崗村“包產到戶”類似,射陽的聯耕聯種最早也是源自農民的創造。54歲的興橋鎮青華村農民劉古成,是這一變革的參與者。
劉古成家有兩塊責任田,前些年是“一家兩制”:一塊僅1畝左右的田流轉了出去,“田塊小,費時費力的,不合算”;另一塊5.7畝的地還自己種,“舍不得啊,流轉出去雖說有三四千元的租金,但一家人吃什么呀?”說到底,老劉還是舍不得丟開土地。
但是,這5畝多田讓老劉很糾結,分田到戶30多年了,這些年收成沒啥增長不說,種起來還一點也不省力!眼看著村東邊國營新洋農場在田里奔跑的大農機,老劉打心眼里羨慕:看人家這田種的,多輕松!咱能不能也把大農機用起來,真正實現機械化?
“一家七八畝,田分五六塊”,因為按照土地肥力、田塊遠近平分,農戶責任田“碎片化”現象在射陽非常普遍。大農機拐彎都拐不過來,怎么能真正用起來?劉古成和一些有同樣心思的村民商量,能不能動員村里地塊相連的幾十戶聯合起來,鏟掉各家的田埂,讓大農機在地里跑起來?
2012年秋天,大農機“隆隆”地開到了青華村四組的地頭,300多畝地,一天半時間就耕完了。劉古成和鄰居們一邊輕松地笑,一邊忙著在各自田頭埋下暗樁,“鏟了田埂,界線還得劃清啊,誰家也不能吃這個虧!”
大農機作業不僅給劉古成們帶來了耕作的輕松,也帶來了好收成。2013年夏收,劉古成家小麥畝產超過1000斤,往年最多也就800來斤。“大農機能深翻,秸稈還田增加了肥力,麥子在冬天也不容易受凍。”劉古成分析豐收的原因。
青華村農民這一自發的生產創造,以一季好收成贏得了大家的擁護,雖然這個創造起初并沒有名字,而只是農民基于對大機械作業的樸素愿望。
劉古成他們沒想到,自己的這一小小創造,很快引起射陽縣農委的關注——農委首先看到了這種生產方式破解“秸稈還田”難題的價值。
秸稈,千百年來都是農民的燃料,如今卻成了農村的老大難。“斤糧斤草啊!”射陽縣農委主任戴亞生說,收一斤稻子就要收一斤秸稈,這么多秸稈現在不燒飯喂牛了,農民最簡單的處理方式就是焚燒。焚燒,就要造成污染;禁燒,這么多秸稈往哪去?戴亞生在鄉鎮工作多年,對基層干部沒日沒夜守在田頭抓禁燒感觸頗深,“嚴防死守啊!”
禁燒抓得再嚴,也終不能解決秸稈出路問題,農民大不了把秸稈推到田頭溝塘河道中,讓其在風雨中慢慢銷蝕。
秸稈為什么不能還田?“以前用小農機,土地就翻那幾厘米深,根本沒法保證秸稈還田質量。秸稈還田,關鍵還要靠大農機深翻,可是每家每戶碎片似的小田塊又怎能容得下大農機?”戴亞生道出了秸稈還田難的尷尬。
2013年夏收,青華村的那片田地令戴亞生他們眼前一亮:破除各家田埂,分散的土地都連成一塊了,大農機就進去了,秸稈就可以全量還田了!
當年秋,射陽在42個村試點推廣這種分散農戶將土地聯合起來耕種的做法,并命名為“聯耕聯種”。“講白了,就是根據農民自愿,將分屬各家各戶又相鄰的土地聯合起來統一耕種,地還是自家的地,耕作卻實現了規模化。”戴亞生解釋。
有心栽花
袖著手就能把田種了,農委說“好”的事情,農民當然認賬
農委說“好”的事情,農民到底認不認賬呢?
農民認不認賬,聯耕聯種耕地面積是最好的回答。
2013年秋開始試點,2014年小麥聯耕聯種的面積達到全縣種植面積的40%,今年水稻聯耕聯種的面積占全縣的1/3強。海河鎮聯耕聯種最大的一塊土地,面積達到3.2萬畝。
聯耕聯種推廣為何能一路暢通?
“活了一大把年紀,種田從來沒這么輕松過。”海河鎮三河村78歲的胡建華談起聯耕聯種來特別開心,“拿水稻來說,從耕地到育秧、插秧,再到最后收割,全程機械化,你袖著手就能把田種好!”
同村的胡往成講起另一種輕松:“別看我現在悠閑,過去哪敢這樣,要忙著在田里拔草呢!過去小農機翻地,就這么一拃厚,秸稈翻不進去,雜草也多,光拔草都得三四遍。現在大農機深翻,活土層快到膝蓋深,草哪長得出來?現在不拔草了,人都可以出去打工了!”
除了田種得輕松,聯耕聯種還帶來了糧食增產、成本降低。
射陽縣農委的統計數字顯示,聯耕聯種的土地,每畝糧食產量增加200多斤,折合增加收入250多元,而成本則減少300元左右。這一增一減,是農民摸得著的“真金白銀”。
長蕩鎮三中村69歲的樂道學,一開始看不上聯耕聯種采用的機插秧技術,“這哪行,苗跟苗離老遠,中間寬得豬都能跑,產量肯定上不去!”心存疑慮的樂道學沒事就到自家田里看水稻長勢,越看越服氣:“看這秧田多漂亮,筆直,還通風、透光,也不倒伏!算下來,機插秧還省種子,過去直播稻一畝地要20多斤種子,現在十幾斤就夠了。”秋季一收割,家里水稻畝產1400來斤,老樂真是“樂”開了花:“種田啊,還是現代化技術好!”
長蕩鎮農民杜良洋,是一家農機合作社的帶頭人,他把聯耕聯種實施前后做了對比:“過去田塊小,頻繁轉場,路上跑的時間比田里作業時間都多;現在田都是一大塊,節約了時間與柴油。農機成本一降低,農戶、農機手都省錢!”
規模生產的優勢,讓每家每戶都從中感受到了實實在在的收益。
戴亞生說:“農戶受益,社會也受益,實行規模化經營,化肥、農藥用量減少,傳統育秧的塑料薄膜減少,對農村生態環境改善大有好處;秸稈全量還田,對土壤品質的改善影響深遠;另外,聯耕聯種拆除了田埂,耕地面積也增加了不少。”
這樣低起點、高效益的規模經營,地方政府開始大力推廣。射陽縣所在的鹽城市,兩年下來在全市推廣了400萬畝。
吃定心丸
地再“聯”,它還是咱自己的地,不讓“老板”擠占“老鄉”利益
農民擁護聯耕聯種,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。
記者在射陽農村采訪發現,那些種田的農民,年紀絕大部分都在50歲以上,六七十歲的不在少數。這些30年前歡欣于“大包干”分田單干的農民,對土地的依賴并沒有減弱。“聯耕聯種,地再‘聯’,它還是咱自己的地!”四明鎮新南村70歲農民顧寶石的一句話,道出了農民心里的踏實。
聯耕聯種,土地承包權、經營權仍然在自己手中,這是農民最大的定心丸。
“要騙也就這一季,不行明年我就退出來!”2013年試點聯耕聯種時,新南村農民顧寶德撂給村黨總支書記劉景華的這句話,透出農民心中的超然:反正土地在自己手中,要是聯耕聯種不行,那就回頭繼續單干唄!
在對射陽聯耕聯種調研后,中國社科院農村發展研究所黨國英研究員認為:農戶在心理上認為土地還是自己的,土地的經營權沒有流轉,這種模式很容易受到農戶歡迎。
“有退路!”戴亞生說,聯耕聯種完全是群眾自愿,土地一直在農民手中,他們既可以選擇加入,也可以選擇不加入,這對于喜歡給自己留退路的農民來說,放心多了。
其實,農民心中有桿秤,他們對聯耕聯種的贊同,是私底下拿它跟流行的土地流轉比出來的。
“土地流轉,地都轉給大戶了,咱農民靠啥吃飯?”戴啟樓也沒少聽說,有些地方搞土地流轉違背農民意愿,用低廉的價格強行將土地流轉給大戶或企業,農民不僅拿到手的錢少,而且還失去了賴以謀生的土地的使用權。
戴啟樓按射陽的行情盤算過:土地流轉給大戶,一畝地連租金帶補貼,一年下來最多拿到八九百元;現在參加聯耕聯種,一畝地一年下來凈收1300多元,差得可不少哩!
“土地流轉,你給老板打工;聯耕聯種,你給自己打工,不一樣哩!”戴啟樓呵呵笑道。
聯耕聯種,避免了土地流轉中“老板”擠占“老鄉”利益的情況。
因為土地還是自己的,聯耕聯種比土地流轉的生產效果要好。
杜良洋不僅是一家農機合作社的帶頭人,還經營著面積2000多畝的家庭農場。按理說自己有大農機,又有這么大面積的田地,規模經營可謂“要風有風、要雨有雨”。可是杜良洋坦言,自家的家庭農場沒有聯耕聯種經營得好。
“要講原因,一個是搶農時上,聯耕聯種的農戶都盯得很緊,農機合作社肯定要優先保證他們;再一個原因,田間管理上,農民對自己的田肯定更盡心,這一點,家庭農場的雇工肯定比不上!”杜良洋說。